太监曹福请旨,先将废后安置在旧府观察;以免这种没走选秀过程的人、万一出点啥意外,要让曹福负责。
朱高煦同意了,但他又对如此身份的妇人有点好奇,便叫曹福安排先见一面。
至于随同宦官孟骥回来的其他人,朱高煦暂且不用亲自过问。
他们大多只是外藩使者、并非国王,那些人到京几天之后的下马宴,也便不用朱高煦亲自参与。
大明乃礼仪上邦,当然要花些时日,先过一遍招待的礼节。
于是三天之后,朱高煦便出承天门巡视诸衙,然后去巡视铸币厂等地,就可以顺便出宫了。
朱高煦在近侍和锦衣卫的簇拥下,前往察看宝钞行用库。
大明宝钞已经停印,而改铸金属钱币;但管铸币的这些官署衙门、名字还没变,甚至大多官吏也是原来那批人。
负责验收和提供银铜原料的“抄纸局”,由工部在管;而铸币厂则由“印钞局”管理,隶属于央行的官署;户部负责验收存放钱币的衙署,便是“行用库”。
另一个机构“宝钞库”,已经划归了宫中的内府诸库。
宝钞库由皇宫诸监、户部、央行一起管理。
户部收了铸币厂的钱币之后,留下一部分预算的数额,剩下的就送到皇宫里储存、存放的地方便在宝钞库。
而央行在统管整个过程的账目。
朱高煦一行人巡视的宝钞库、属于户部,地方就在户部衙署的后院里。皇帝亲自前往,户部尚书夏元吉当然要来接待。
夏元吉是个严肃而无趣的人。一路上朱高煦与大臣们有说有笑,夏元吉几乎不吭声。
然而当初靖难军和伐罪军进京的时候,夏元吉都未曾主动投降;朱高煦父子各一次把他从家里拽出来,他才“被迫”投降,而且有过数次请求辞职的事情发生。
所以朱高煦觉得此人挺没意思、却仍对他很宽容。
宝钞库的官员介绍了一番库房的石头有多么坚固,又说了一阵地基下面也有石料、防备有人挖地道进来偷盗。
可此地位于皇城之内,若从外面想挖地道过来,似乎不太现实。
官员见朱高煦没有任何异议,又打开了宝箱,顺手拿出一条整齐的银币来,“请圣上过目,此乃工部木厂供给的木格,一共四种不同的尺寸。每一格可放钱币一百枚。铸币厂与木厂,都采用了守御司铁厂的统一尺寸,很是准确;放满一格钱币,必定是一百枚,咱们都不用数了。”
朱高煦饶有兴致地接过手,瞧了一番。
只见这木格很简单,三根纵向的木条作为骨架,两侧有木楔铆接;使之形成一个长条形木格子,大概五六寸长。
官员在宝箱里挑了几次,又拿出一叠钱币来。
他把木格倒过来,说道:“有一些尺寸刚好的木格,装满钱币之后很紧致,诸位请看。不过大多都有点松动,木厂规定的误差是只准大不准小。”
他放下钱币后,又指着石砌库房里成堆的箱子,说道,“宝箱也是工部木厂定制的,有四种不同的颜色,分别装一文、五文、十文的铜钱,以及六十文的银钱。”
朱高煦随口问道:“这么多箱子都是满的吗?”
“回圣上话,都是满的。附近的另外三个库房也是满的。”户部官员说罢,赶紧走过去,忙活着把一个个箱子都打开让朱高煦瞧。
朱高煦回顾左右道:“国库日渐充盈,诸位克己奉公,皆有功劳。”
众人陆续附和着,有人又说是圣上治国有方,有人说大明已有盛世之象。
这时夏元吉忽然开口道:“圣上明鉴,这些银的铜的圆板,既不能吃也不能穿,不能无度挥霍。如今朝廷用度充裕,有赖于市面上钱币太少;再过几年,便得算着收回来和花出去的数额,不然货物价格就得飞涨。若是现在花得太快,将来朝廷怕就拮据了。”
本来其乐融融的高兴气氛,很快就平复下来,大多人都住了嘴。
朱高煦明白,大臣们有时候劝诫皇帝,方式会比较委婉;他们常常在经筵上借鉴历史、或是别的时候旁敲侧击,就像现在这样的时机。
今日夏元吉言下之意,大概指的、就是朱高煦要出京秋狩的事。
那件事前两个月就说过了,相关各衙门亦已遵照日子准备;但夏元吉从一开始就是不满意的。
他也不可能满意,大多文臣的立场,是既不愿意皇帝轻易出京、更不想皇帝铺张靡费国库。
朱高煦便面带笑意,用玩笑的口气回应道:“朕刚登基之时,国库空虚。那时也担心寅吃卯粮,到了几年后的现在受穷哩。”他说罢还做了个手势,示意满屋子的宝箱钱币。
有几个官员见状,已露出了笑容。夏元吉一语顿塞,无言以对。
朱高煦看了他一眼,见他神情依旧严肃、隐约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,便缓了缓语气,好言道:“世道在发展,不可能五年后还是现在这个样子,夏部堂无须太过忧虑。不过夏部堂尽忠职守,随时肚子里都有一把算盘,倒也是天生的户部尚书。”
这下子,大伙儿都陪笑起来。
夏元吉受了夸奖,只好作揖道:“臣不敢当。”
朱高煦丢下手里的一叠银钱,便转身走出库房。
一众人离开户部衙署,到了千步廊上,朱高煦上了马车,在前呼后拥中继续出洪武门、正阳门,去巡视南署铁厂和印钞局铸币厂。
如同去年巡视的过程一样,朱高煦在各处工坊里转悠了一圈,听当值的官吏工匠述职。
接着他便与陪同的官员一起,到了铸币厂旁边负责接待的庭院里休息。
等銮驾仪仗回宫之时,朱高煦已经不在队伍中。他换了衣裳,带着近侍和随从,轻装简行去了太平门。
因为马恩慧住在太平门外的燕雀湖畔,朱高煦出宫一次也麻烦,顺道又可以去看望恩慧;所以选择见伊苏娃的地方,便在太平门这边的庆寿寺。
庆寿寺是皇室产业,以前的主持是道衍。
道衍死了,他的弟子庆元继任主持;接着庆元因为涉及到一些洪熙朝的密案,也被抓了,相干人等全被清除。
此后继承者是庆元的师弟庆慧。庆慧一直在寺庙里、从未参与密事,以前被师兄弟们排斥,后来却反而坐稳了位置,直到现在都没事。
朱高煦走下马车时,拴在寺庙山门外的狗叫了两声。
他循声看去,却是一条温顺的土狗,那土狗叫了两声就懒洋洋地趴在那里,伸出舌头喘气儿不吭声了。
听永乐年间过来的太监说起过,当年寺庙里想养一条更凶猛的恶犬,为此主持道衍、还专门与太宗皇帝讨论过。
朱高煦再度回头看了一眼那条狗,这才走进山门。
古朴的庙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香烛气味,远处传来“笃笃笃”的木鱼声,偶有一两个信男善女进出。
穿着布衣的锦衣卫校尉进去后,朱高煦随后才独自走进大雄宝殿。
门口一般有个记功德簿的和尚,但眼下他不在这里。
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,果然见那案上还摆着纸墨。
大雄宝殿里一个人也没有,他便在四下转悠了一圈,观赏周围的摆设。
等了稍许,终于进来了一个人。朱高煦回头,顿时认定、来人正是他要见的人。因为她长着外藩人的相貌,明显不同于汉人香客。
她穿的衣裳是汉服襦裙,但穿着的方式有点另类。
寻常女子的里衬若是坦领,都会系得很高、最多能看见锁骨,但她的坦领里衬很低。
而且无论天气多热,妇人百姓们的抹胸都会加厚一块布,以免走光,但她也没有如此。
朱高煦在注视女人时,她也转头在看他。
女人的目光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,直视着他。
朱高煦在大明朝生活多年了,一时间还有点不太习惯、被一个女人盯着瞧。
只见她的眼睛也是黑色的,但与汉人的眼睛大不相同,仿若有一种异域的神秘感。
那身襦裙,穿在如此气质神态的异域女人身上,自然是说不出的突兀怪异。
女人一直在瞧着朱高煦,她走到了正中的佛像下面,这才挪开了目光。
她双手合十,十分虔诚地向佛主作拜。
这时她抬起头来,久久地观察着那尊佛像,似乎对此十分好奇。
直到朱高煦走过去,她才收回了仰视的目光,重新关注着朱高煦,目光中似乎有一种警惕。
“你叫伊苏娃?会说汉话吗?”朱高煦感觉到此女情绪隐约有点紧张,便和颜悦色地开口说话。
她睁大着眼睛,过了片刻,便吃力地说道:“幸会。”
朱高煦不禁露出了微笑,抱拳道:“幸会。”
她这才双手合十向他回礼。
朱高煦左右看了一下,说道:“我们换个地方说话。”
她想了想又道:“幸会。”
朱高煦先往佛像侧后的门走,然后招手让她过来。这下她终于明白甚么意思了。